韩炳哲见证了,在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所赋予的很强意义上的爱,受到了威胁。它也许已经死了,至少是病得很重。这就有了书名——“爱欲的煎熬”。 可那是谁的打击将真爱打击到了这个地步?作恶的就是当代的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给一切定下市价的努力,和统治着所有行为的一套货币化的利益。 爱拒绝接受当代世界——全球化资本主义的世界中所有这样的规范,因为爱不是让两个个体愉快共存的一个简单的条约,而也许一直是到最远的程度上,都是对于他者的存在的基进经验。
作者提供了真爱——包含性欲的爱(sexual love)——的一种现象学,并回溯了爱所面临的以多种形式出现的威胁。一方面,这种现象学描述了在对于他异性(alterity)的绝对经验中发生了什么,一方面,则意味着在不同语域(registers)所组成的一个阵列上,来指控所有使我们离这样的经验远去、甚至让我们看不到爱还存在着的那些东西,或者说这个处境带来的后果。
韩柄哲毫不带和解地辩称,真爱最低限度的条件是拥有充分的勇气来接受自我否定,以便发现他者。他对为爱欲的可能性本身设置的所有圈套、攻击提供了一个集中的调查,而爱欲所在的世界只关心约定、约定性(agreeability)和自恋性的满足。 这部作品被证明是极为吸引人的,正是因为它做到了不太可能的事:将哲学的严谨(全书以德勒兹和瓜塔里的一句引人注目的引言作结)和丰富的广泛来源结合了起来。
第一章征召了《忧郁症》以及勃鲁盖尔的《雪中猎人》、瓦格纳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配乐,来显示纯粹外部性——即完全他者(the wholly Other)——的灾难性的侵入如何代表了对于主体那凡常的平衡的一个灾难。然而,出于同样的原因,表面的灾难却提供了从自我逃逸出来并缺席这一好运,而且最终显示了救赎之路。
第二章严厉批判福柯错在价值化了能力、“权力”(相对于知识的被动性),由此也价值化了效能,之后,第二章又呈现了对勒维纳斯、布伯(Buber)的有分寸的欣赏,而就像韩炳哲所说的那样,这两位认识到,“爱欲是与其位置超越了成绩、效能和我能(Can)的那一他者的一段关系”。 事实上,福柯完全没看到、勒维纳斯也很少触及的是,是本书的一个中心论证:“他性(德语 heterotopischer,英语 otherness)的否定性,也就是所有能力都达不到的那一他者的异质性(atopia),构成了爱欲的经验的重要部分。” 这一引人注目的表述则如其所是地代表了这本著作作为整体的一个起源(matrix):“有能力做到无能(being able not to be able)的时候,他者才会出现。”于是,爱的经验是以“无能”来穿透的,这就是对他者的任何揭露所付出的代价。
第三章通过对黑格尔引人注目的解读,把爱的权力辨认为对绝对之物(the Absolute)的一种新的度量。没有绝对的否定性,就没有绝对之物。只有在爱中,精神才能确保对自身之消灭的体验,也就是说,如黑格尔所言,“甚至在死亡中保存自身,因为想要他者来临,一个人就要完全不复存在。黑格尔这样的宣称,使得巴塔耶有了可能。韩柄哲兴致盎然地引了巴塔耶吓人的话:“情色(Eroticism),是认可生命到了死亡那一点上。”
第四章重新审视了情色与色情描写(pornography)的传统对立。韩柄哲通过不无批判性地援引阿甘本、波德希亚,显示了色情描写无异于对爱欲的亵渎(profanation)。对展示的文化和价值所作的绝妙评估:“资本主义把一切都变成商品并展出,从而加深了对于社会的色情描写化(pornographication)。一旦知道爱欲除了性,别无用途,资本主义就亵渎了爱欲,使之变成色情(porn)。” 唯有爱才容许情色或者性被仪式化,而不是被用来展示。这就有了他者的神秘,而当代的暴露癖(exhibitionism)却将这种神秘降格为一件用来消费的无聊物品——那甚至是在赤裸中保存下来的。
第五章把读者带到了与艾娃·伊洛兹(Eva Illouz,《为什么爱会伤人?》[Why Love Hurts])、福楼拜、巴尔特等人共度的一段旅程中,来探索为什么爱对他者如此富于各式各样的幻想,却处于了煎熬的阵痛中,因为规范化、资本化的当代宇宙处处呈现了“同者的(德语 Gleichen,英语 the same)炼狱”。韩柄哲的深刻分析显示了资本主义所生产的障碍、界限、限制和排斥,尤其是富有与贫穷之间的那些,更是源自同一的东西,而不是差异:“钱,作为一个原则问题,让一切都变成同者。钱拉平了本质的差异。这样的界限作为用来排外、排斥的一些配置,废除了对他者的幻想。”
第六章揭露了爱与政治之间的连接。通过对柏拉图和他对灵魂的动态构想——也就是爱引导灵魂走向理念——的一个微妙的讨论,与韩柄哲所谓的“过劳社会”(德语 Müdigkeitsgesellschaft)之间的一个显著的对比涌现了出来,而“过劳社会”是一个极为适合我们今日世界的值得注意的用词。 作者给出了对我的论点“爱是一个关于二的场景(Two scene)”——一个双重视角——的一个有力解读,而且得益于这件事实,作者也代表了一类基本的政治上的起源。这一章节以爱的转形性的力量作结:“爱欲作为对一个截然不同的去爱的方式和另一类社会所作的革命性的渴望,而显示了自身。”因此,爱欲显示了对有待到来的东西的忠诚。
最后一章断言了对于思想的存在与否,爱是必要的。“能够思考,首先就要做一个朋友、一个爱者。”以一个爱的赞词结尾,同时加入了对一个拒绝爱的社会的激进批判:对爱死心,就是对思想死心。 这薄薄一册,既丰富又回报丰厚,不管在称颂他异性上,还是在毫无隐藏地批判现代主体的“抑郁性的自恋”、筋疲力尽和个人主义上,都是崇高的。 面对关于他异性的一种消费主义的、合同式的构思,我们可以绝对确定对此唯一反对的方式,就是在一个崇高却唯独是不可能的尺度上为了与他者相遇而废除自我吗? 一定要激起绝对的否定性,来反对对于自私自利的重复性满足的那愚钝的肯定性吗?毕竟,爱情的大公无私(amorous oblativity),也就是自我在他者中消失这一观念,有着光荣而漫长的历史:例如对上帝的神秘的爱,就像在圣十字若望(Saint John of the Cross)的诗中所激情地描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