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不讨论放逐(exile)这一术语在存在上、宗教上的内涵——人被天堂驱逐后进入世间的基督教故事、圣灵(divine spirit)被放逐世间的犹太神秘主义者的故事,以及关于人作为世间的一个异乡人的存在主义故事,而是将放逐的情境解读为对创造活动的一个挑战。
有个假设提出:被驱逐者(The expelled)是从他习以为常的周遭里撕离的(或者是他自己撕离的)。习惯是条毯子,遮住了一些事实。在熟悉的周遭里,认得出变化,却认不出恒久。在自己的家园,会发现变化提供了很多信息,却认为恒久是多余的。 而在放逐中,一切都不再平常了。放逐是混沌的信息的一片海。其中,对多余的缺乏,使得信息的洪流无法被接收为有意义的消息(messages)。因为放逐是不平常的、无法生活的。 必须将嗖嗖掠过的信息转形为有意义的消息,才能在放逐中生活。必须“处理”数据。这事关存亡:如果信息的转形失败了,就会被放逐的浪潮淹没。信息的转形与创造同义。如果被驱逐的人不想落魄潦倒,就要有创造性。
这就提出了对放逐的一个积极评估。人们习惯于同情被驱逐者,而这个积极评估则是不平常的、有启发的。因为想“帮助”被驱逐者重新变得普通的人,是将他推回原有的普普通通。这就是个有启发的设想,迫使我们思考什么是平常。这个设想并没有正当化了被驱逐者,而是暴露了驱逐者的庸俗:被驱逐者是麻烦分子,驱逐了他们,让周遭可以变得比以前更普通。这个设想留下的是这个问题:驱逐者难道不是帮了被驱逐者一个忙吗?
我用被驱逐者一词,而不是难民(refugees)、流亡者(emigrants),是要直面整个问题。我不仅是指老一代人被放逐出他们子孙的世界,甚至人文主义者(humanists)被放逐出装置(apparatuses)世界。我们处在一个放逐的时期。如果积极地估计这个情境,未来就会少一点点黑暗。
作者本人曾被多次驱逐、以许多方式而驱逐。因此,放逐所体现在每个形式上的痛苦,我都明。德语为这类痛苦投下的阴影造了个词,叫 Heimweh,即思乡(homesickness)。然而,本文却要赞扬放逐。
习惯像棉毯,盖住了所有尖利的边角,减弱了所有噪音。它是无美感的(unaesthetic,来自 aisthesthai 一词——知觉 [perception] 之意 ),因为它妨碍了边角、噪音那样的零碎信息得以知觉。因为习惯过滤了知觉,因为习惯会麻醉人(anaesthetize),习惯被认为是舒服的。习惯让一切静好。所有让人舒服的周遭都漂漂亮亮的,而这种漂亮就是对“祖国”(fartherland)之爱的来源之一(这份爱把漂亮和美混为一谈)。 拉开习惯的棉毯,就会发现什么。一切就变得不平常、丑恶了,变成了“不-安”(un-settling)一词真正指的那样。从火星人的视角看人的右手及其手指是怎么动的,就会明白——好一只长得像章鱼的丑八怪。希腊人称这种发现为被遮盖的“alethia”——可以译为“真相”。
这不是说我们可以被驱逐出我们的右手。因此,我们能发现我们的肉体条件是如此丑陋,这可归功于我们从我们的思想中驱逐我们的身体的奇怪的能力。这么彻底的一场放逐是长不了的:我们会因为对于自己那美丽的身体的一种不可挡的“思乡”而不能自持,然后我们又再次流亡(reimmigrate)。 关于放逐的一个极端形式的这个例子,是有益的:对于被驱逐者来说,他几乎就像是从自己的身体被驱逐了。这就像他出离了心智。甚至他进入放逐时所带的平常事物都变诡异了。他周围的一切和他身上的一切都变得尖利、嘈杂。他被驱使着走向发现,走向真相。
这是一种超越,导致被驱逐者的周围和身上的一切变得像是临时和短暂的了,而被驱逐者在这超越中找到了自己(正如“找到”一词所描述的那样,因为在现实中,他是迷失了的)。在习惯里,唯有变化能被知觉;而在放逐里,一切都能被知觉,仿佛处于一个变化过程中。对于被放逐者,一切都挑战着他去改变他的生活。在放逐中,在习惯的棉毯被拉开之处,他就变得具有革命性,这才使他在那里生活下去。因此,在他来到的新的土地上,被驱逐者所面对的猜疑是完全有道理的。因为他在新土地上的出现,打破了平常,威胁了那里的漂漂亮亮。
惟有对于被驱逐者来说,这片新土地才是真正新的。无论他被驱使到哪儿,他都发现了美洲。对于必须接受这片地方的本地人,这只是一片旧土地。只有移民美洲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美洲人(American),即使他本应该移民到更古老的土地上(比如耶路撒冷)。他在放逐中的移民,显露了一种美洲的氛围(American atmosphere)。可从他的视角看,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只担心怎么让这种不平常(也就是周围一切)变得可以生活下去。在彼此的误解中,被驱逐者、原住者(original natives)是有可能形成一场创造性的对话的。
被驱使去哪里,不是无所谓的。对于被驱逐者,所有放逐都是新土地。但是,对于原住者,每片土地都有其特征,那就是遮盖真相的其他习惯。出于习惯,有些土地自认为是新的(比如美洲,或者我们子孙的土地,或者有许多自动装置的土地)。也有些土地出于习惯,则自认为是老的,也就是“神圣的”(sacred) (比如耶路撒冷,或者有许多线性文本的土地,或者资产阶级价值观占优的土地)。 如果被驱逐者搬到一片自认为“新”的土地上,那么原住者就会被迫揭露他们被习惯所僵化的老迈不堪。而如果被驱逐者搬到一片自认为“神圣”的土地上,那么原住者就会被迫揭露他们作为习惯的神圣性。 一方面,他迫使美洲人、子子孙孙、装置中的小官员(apparatus functionaries)揭露总是存在在那里的自己。另一面,他迫使耶路撒冷的公民和永恒价值的作者、守护者去揭露作为习惯所造就的懒惰造物的那个自己。这样一来,被驱逐者、原住者的创造性对话可分为两类。一类(比如一位被驱逐者和一位纽约人的对话)会通过信息带来更新;另一类(一位被驱逐者和一位耶路撒冷城的公民的对话)会通过信息而带来脱神圣化。这个分类对于理解我们的现在是重要的(比如所谓的外来劳工现象,或者对装置的批评这一现象,就像绿党在德国所推进的那样)。
被驱逐者是被连根拔起的人,而且他们试图连根拔起周围的一切,好扎根下去。他们自发地这么做,只因他们遭到驱逐。这几乎是一个植物性过程。移植树木时,也许会观察到这一点。 被驱逐者可能会意识到他被放逐的植物的(vegetable)、几乎是植物性的(vegetative)一面;他发现人类不是一棵树;而也许人类尊严并不在于有根——当一个人砍下绑定了他的植物的根,他才第一次变为一个人类。 德语有个可憎的词 Luftmensch(指不脚踏实地的人),“一个脑袋飘在空中的”粗心的人。被驱逐者也许会发现空中(air)和灵魂(spirit)是紧密关联的词,因此 Luftmensch 在本质上指的就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