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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芬施塔尔的《意志的胜利》将摄影机装于战斗机座前轻机枪的位置上,从高空拍摄地面。
也许还有第 3 个缘由,可以让通过电影而思考电影这个或然性奇怪地重获希望。准确的说,是要研究阿尔托的案例,而这可能是至关重要的。在他短暂相信电影的时期,阿尔托似乎第一时间就在运动-图像与思维的关系中重拾了运动-图像的各个重大主题。他说的正是电影要避开两个危险:当时发展中的实验性的抽象电影,和好莱坞硬塞过来的商业的形象电影。 他说电影有关的是神经生理学式的振动,而图像要制造一个碰撞、一个催生思维的神经波,“因为思维是一个不会随叫随到的接生婆”。思维的功能只在于其自身的诞生,一个总在重复的诞生,隐秘而又深邃。所以他说图像的目的就是思维的运行,而思维的运行也是带我们回到图像的真正主体。 他补充道,梦(比起思维的运行)是一种有趣的近似,就像受到超现实主义启发而出现于欧洲电影的那些梦,但梦要达到下面这个目的,就仍显不足了:面对于思维的“问题”,梦是一种太轻易的解答。 阿尔托更相信电影与自动书写有一种一致,但前提是要明白,自动书写绝不是创作缺失了,而是能把批判性的与意识的思维、以及思维的无意识这两者联合起来的一种高级控制:即精神性的自动机(这与梦截然不同,梦是把一种审查、一种压抑和一种冲动之无意识联合了起来)。 他还认为自已的观点非常超前,连超现实主义者对此都可能误解,就像在他与帅尔迈讷・杜拉克(Germaine Dulac)的关系中可以看到的那样,而杜拉克总是自行游移于一种抽象电影与一种梦-电影之间。[19]
乍看起来,阿尔托的这些宣言与爱森斯坦毫无抵触:从图像到思维,总有碰撞或者振动,要在思维中催生思维;而从思维到图像,有着要在一种内在独白中(而非在一个梦中)体现的形象,能再给我们以碰撞。然而,在阿尔托那里还有syntaxe全然不同的东西——关于无力(powerlessness)的一个评定,虽然还没有针对电影,相反却定义了电影的真正客体-主体。电影突出的,并非思维的力能,而是思维的“无能”(impower),此外思维从未有任何问题。正是这点远比梦重要——思维核心处的这个存在的困难、这个无能。电影的敌人指责电影的(像乔尔治・杜阿梅勒 [Georges Duhamel] 说的:“我无法再思考我想要什么,运动的图像替代了我自己的想法”),就是阿尔托发现的电影阴暗的荣光和深度。其实对于阿尔托,问题不在于电影从外部带给我们的一个简单阻断(inhibition),而在于这个居于中心的阻断,在于内在的崩塌和僵化(fossilization),在于这种让思维不停成为受害者、施动者(agent)的“思维的失窃”。当阿尔托认定电影误入歧途,仅能制造抽象思维、形象或梦时,便不再相信电影了。但一考虑到电影本质上能揭示思维核心处的这种无力思考,他还是相信电影的。想想阿尔托的几个具体的剧本,《32》中的吸血鬼、《屠夫的反抗》(La révolte du boucher)中的疯子,特别是《18 秒》(Dix-huit secondes)中的自杀者,主人公“变得无力追上他的想法,他只能看着图像在身上穿行而过,看着许多矛盾的图像在增加”,他的“精神失窃了”。精神性或心理性(mental)的自动机,不再由一种思维在逻辑上的可能性来定义——思维可以对其想法互相进行形式推演 [25];更不是由一种思维的物理力量来定义——思维被自动图像接入了回路。精神性的自动机已变成木乃伊——一种不知所措的(法语 démontée)、瘫痪的、僵化的、冻结的审级(instance),而这证明了“思维就是思维的不可能性” [26]。可以说表现主义早已让我们习惯了这一切:思维的失窃、人格分裂、催眠式的僵化、幻觉以及失控的精神分裂。但这里仍有可能会误解阿尔托的独创性:不再是思维要面对压抑、无意识、梦、性或者死,像在表现主义中的那样(在超现实主义中也是),而是要让所有这些规定性去面对作为最高“问题”的思维,或者让其与不可规定的、不可召唤的(unreferable)东西产生关系 [27]。中心点或者木乃伊,不再是思维碰撞到的梦的那个不可削减的核心,相反,而是思维的内核、“思维的反面”——甚至梦碰撞到它,就会被弹开、打碎。当表现主义使清醒经受黑夜的处理,阿尔托则让梦经受白昼的处理。在《18 秒》《贝壳与牧师》中,阿尔托的醒觉者(法语 vigilambule)就同表现主义的夜游者相对立。
表现主义影片《诺斯费拉图》中的吸血鬼
尽管字面意思相近,阿尔托的设想与爱森斯坦的构思却有绝然的对立。如阿尔托所说,他的设想是要“把电影与大脑中內心深处(innermost)的真实性连接起来”,不过这个私密的真实性不是“全有”(The Whole),相反,而是一条裂缝、缝隙 [28]。只要他相信电影,他就不会将其价值归结于促使思考全有的能力,相反,而是归结于引入了“虚无的一个形象”、“种种表相(appearances)上的一个洞”的一种“分离的力”。只要他相信电影,他就不会将其价值归结于回到图像的能力,也不会归结于按照内在独白、按照各个隐喻的节奏这些约束来连接图像,而是归结于按照多重声音、内在的对话——一个声音总在另一个声音中——来“打破(图像之间的)连接”。 总之,阿尔托打乱了电影-思维的全部关系:一方面,全有不再可以由剪辑来思考;另一方面,内在独白也不再可以由图像来陈述。可以说阿尔托扭转了爱森斯坦的论据:如果思维真的有赖于催生思维的一个碰撞(在神经、骨髓上的),那么思维能思考的也只有一件事,就是我们尚未思考这个事实,而这既是思维思考全有的无力、也是反思自身的无力——这种思维总是僵化的、支离破碎的、崩塌的。一个思维的存在总未来到(法语 à venir),而这正是海德格尔在一种普遍形式下发现的,也是阿尔托经历的最独特的问题,即他特有的问题 [29]。 从海德格尔到阿尔托,莫希斯・布朗肖知道“是什么引起了思考、迫使了思考”这样的基本问题要回到阿尔托:迫使了思考的,是思维的“无能”,是可以被思考的一个全有的不存在,或者说虚无的形象。布朗肖在文学中无处不在的诊断同样极为明显地出现在电影中:一方面是思维中在场的一种不可思考的东西(impensable),这既是思维的起源也是障碍;另一方面则是一个思考者中还有在另一个思考者的无限在场,而这打破了“思考中的我”的一切独白。
但问题是:所有这些在本质上究竟与电影有什么关系?这可能是文学问题、哲学问题,甚或精神病学问题。可这怎么就成了电影的问题,也就是说在电影的特殊性上、在电影与其他学科的差异上触及电影的一个问题?实际上这个问题没有一样的处理方法,尽管这个问题在别处有别的处理方法。我们会问电影以什么方式讨论这个问题——关于思维及其本质上的无力,乃至其后果?的确,烂片(好片有时也是)满足于引出观众做梦的状态,或者像经常分析的那样,满足于想象性参与。然而电影的本质——这并非指不同影片的一般性——就是把思维作为最高目标,而且仅仅是思维及其运行。在这方面,尚-路易・施费尔著作的魅力就在于回答了这个问题:电影怎么会、又是怎么样与本性还不存在的一种思维有了关系?他说,影像(cinematographic image)从接受了它的运动的脱离常规(aberration)那一刻起,就进行着一种世界的悬置,或者把一种纷扰(disturbance)触动为可见的东西——这远非爱森斯坦想要的“让思维可见”,与此相反,而是指在思维中无法思考的东西,就像视觉中无法看到的东西。也许这不是施费尔认为的“犯罪”,而只是来自虚假的力量。他说在电影中,思维能面对自身的不可能,从中获得更高的力量或再生。他又补充说电影的状态只有一个对等的东西:不是想象性参与,而是走出电影院时下的雨——不是梦,而是黑暗、失眠。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片头走出电影院时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