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透过国内外各大纪录片影展的展映作品,可见全世界范围内纪录片创作所呈现出一种新的风格趋势:非商业性的、带有实验性质的纪录片比例不断增加。这些作品在结构、语言和主体性等方面呈现出了强烈先锋性,本文试提供一个德勒兹影像论的视角来阐释这一类纪录片的创作方法及其理论内涵。
关键词:实验纪录片、德勒兹影像论、结构、语言、主体性
在近五年的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以下简称IDF)中,笔者参与了历届选片和评奖的工作,一个明显的迹象是全世界范围内的纪录片创作所呈现出来的风格方式正在发生变化:非商业纪录片、带着实验性质的实验纪录片的占比在增加。这些创作已然无法再完全纳入传统纪录片研究的方式与框架之中,但因其数量的增多,我们也能够从这些作品内部去梳理出一些新的方法系统,本文试图提供一个德勒兹影像论的视角去重新看待这些作品的风格特质与美学价值。
德勒兹的影像论区分了影像的运动态与时间态,系统性地重新阐述了电影的本体论、影像类别与构成体系。尽管他没有专门论述过纪录片【1】,但他的理论体系却能够为纪录片研究带来新的启发,这些启发主要体现在:对流动真实的重新理解、对影像质料的深度处理,对纯粹时间的重启以及对主体生成态的反思等。这些观念在结构、语言和主体性的角度为今天的实验纪录片研究带来启发。
一、 结构:晶体-叙事
晶体-叙事是德勒兹在《电影2:时间-影像》中提出的时间-影像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叙事方式。在德勒兹区分的两种影像类型中,运动-影像是基于叙事机制与日常感官机能模式的契合所建构的,其最大的特质是电影叙事与观者日常化、习惯性的认知方式一致。比如依赖因果关系,对动机-动作-结果有一个反应链条的需求;对时间的认知是一种线性时间观,尽管会运用闪回、交错、循环等叙事结构,但本质上是将绵延时间以过去、现在与未来这样的物理化时间节点作出了区隔;从解释学角度给予影像形式与表达之间必然的对应,而表达某种程度上都是先于形式之上的。这套叙事机制在类型电影中并不陌生,也就是凭借于这套完整认知模式,使外部影像与观者内在认知形成高度统一,让观者进入一种沉溺式、认同式的观影体验。
德勒兹看到了这套系统之外的东西,现代电影似乎有一种突破,可以挽救这种被大写的真理套嵌的影像机制,实现逃逸的可能性。换言之,影像创作在“思想理性的法庭与权力有节制地运用”【2】这样一个“思想的危机”时刻出现,打破了传统电影/运动-影像所建立一个封闭的叙事体,这种打破方式即晶体-叙事。
晶体-叙事让影像与日常的感知错位和断裂,对电影叙事瓦解,是影像构成迷惑与乏味、甚至晕眩,观者无法再在观影中得到绝对流畅的体验。而恰是这种阻滞,才会使得观者摆脱了被嵌入故事之中的被动性,获得自主性的、陌生的、非思的体验。也就是说,这些艺术或者电影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新的感知,生成式的感知,是不断在混沌中、在流动的体验中去生成的感知:“生命是时间或生成之流,是一个互动或‘知觉’的整体。每一个知觉的事件开启它自身的世界。” 【3】
晶体-叙事对以感官驱动模式为主导的类型化叙事至少构成了三重悖反:对因果关系链的悖反、对动作与情境互动关系的悖反,对思想预设性的悖反。
在日常感知逻辑中,人类通常需要通过寻找动机来解释行为的合理性,以此明确事件发展的时间脉络,据以此建立的叙事机制为有机叙事体。“在有机描述里,真实是通过它自身的连接而被设定认识的——即便被打断了——也通过连续镜头连接起来,根据延续、同步、持久的法则联系的:所以这是一种可确定关系的、实在的、合法的、因果的、逻辑联系机制。”【4】有机叙事是一种求“真”式的叙事方式,因试图求真而建立了各种因果关系网,使得叙事形成为一个确定性的整体。
在纪录片领域,格里尔逊时期的纪录片采用“问题时刻” (Problem Moment)结构,即“过去是美好的,现在暂时遇到了困难,但未来仍然会是美好的”的表达,曾经是“国家之思”的典范。这套叙事拥有着较为明确的方法规范和章程,其本质是一种寻找原因和解决问题的逻辑,这使得本身素材上就有着非虚构特质的纪录片更易于成为为客观和公正发声的影像科学。
被称为“纪录电影之父”的格里尔逊作品《漂网渔船》
在四届IDF的入围电影中,很大比例的纪录片依然采用这一叙事机制。第一届IDF获奖影片《道歉》在叙事上尤为强调因果逻辑的架构,电影讲述了三名亚洲慰安妇,在监禁释放后70年的生命旅程里,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回应着这段灾难历史:中国老人长久沉默不愿提及、菲律宾老人在回避与直面之间痛苦挣扎、韩国老人持之以恒地在日本街头参加抗议活动。影片细腻刻画了老人的现状,并不断追问着她们的过去:老人对惨痛的创伤记忆的复述、重回战争废墟的行为、痛楚却难以遗忘的情感、无法找回自我的焦灼、坚定又孱弱的抗议等叙事形成了紧密的交织。通过不断地呈现当下与记忆的关系,影片建构了密不可破的故事网络,观者的感知与人物的刻画紧紧贴合。过去、当下与未来形成线性的时间逻辑:过去的非人性的战争伤害导致了当下的痛苦与迷失,而当下的行为(道歉与否)将决定着人类未来的命运。这一故事整体性平面最终直指主题:人类该如何直面战争创伤。纪录片的有机叙事模式以因果逻辑线为贯穿全体的全域线,对事件的时间节点进行选择编排,大背景轮廓中最具代表性的段落与个人行动中最有典型性的细节,构成事件的局部与全体的关系,影像由此在一个整体的运动平面上移动,最大程度实现观者的情感与认知共鸣。
第一届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获奖作品《道歉》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后格里尔逊纪录片不再将“真实”求助于一套既定的程序(首先要定下主题和结构,再寻找合适的人选,等待典型事件和问题时刻的发生,以确保获得一个大写的真理),也开始质疑一个普遍有效的思之主体:那个看起来自足、普遍、因代表真理而显得不可撼动的主体,在真实影像每一个饱满的时间当下都变得岌岌可危。纪录片让一个个看起来自足的主体,走向了不可测的外部,走向了时间真正的敞开。这些岌岌可危的时刻才是打破封闭“我思”的时刻,这些颤抖的、从完整的叙事线上掉落下来的影像,构成了晶体-叙事的纪录片风貌。